逃虚类稿·第四卷:杂著

 与郭考功书、与王止中书、与黄中父书、斥牟文、读至天隐文集、血书华严经偈并序、送梓人李均茂偈并序、送圬人召伯通偈并序、双莲忠禅师传、西斋和尚传、黄将军传、径山第五十三代住持明辩正宗广慧禅师愚庵及和尚行状、祭海虞席先生文、祭先师愚庵和尚文。

与郭考功书

文远考功阁下,衍自晓人事,出游湖海间。凡儒、老二教洎同宗之士,有道德文学 闻望过于人者,无有不求知也;苟知之,无有不往而求见者也;虽或险难间阻 求见之不得,然亦无有不懸于怀者也。閤下为浮图 居越中时,已有通宗毓德,深于文学之名,贯于人耳。时衍欲往求见,兵后被服器用无一完有,所以艰于出入;故不得遂其求见之心为恨。未几,越人来言,閤下已掌记龙河;际遇圣君,命返初服,官于内廷。凡识别閤下者,无不颂上之知人也。乙卯(洪武8年,1376)夏,衍因起取到京,始获瞻风度,握手一笑,如旧知己。閤下略不以爵位,自假骄於吾儕;襟抱闲澹,曾弗异于草泽中人;自非通宗毓德之士,恶有能若是之贤者耶。衍故敢与閤下友而论之。夫浮图之教,急于利生;菩萨有四摄法,以导多众。或与其同事,化令成佛;虽屠活、渔猎最劣之类,以身混之曲于化导。然亦何尝局其形服,以自狭欤?

今閤下学足以赞襄圣化,文足以黼黻皇猷。生逢唐虞之世,置身霄汉之间;当悉体意宣流恩光,使万方黎庶、至于草木禽畜,无一不被其泽,无一不得其所。閤下能如是而大行之;其功其德,与岩穴林莽间 枯木死灰 独善其身者,万万相去矣。衍樗栎不材,分甘老死丘壑,遥瞻青云,恋恋何極。惟冀阁下,不忘灵山付嘱,为佛法外护不俻。衍载拜。

与王止中书

道衍奉书止仲:著作,足下向辱乎教及谬稿跋语,何其许与太过?展卷读之,不觉面热汗出,惭怍曷可云喻。衍,林薮鄙夫,學浅文陋,岂不自知;惟藉良友箴规劘礪,冀其成德。故泛游四方,广众之中以求其友也。足下高明颖達,迥越流輩;豈區區所敢扳哉?然足下不以疏野见绝,朝夕往来启沃良多。非衍之所望也,何為所貽之言,一以褒美而无箴规之益?豈衍庸愚非器,不足以箴规使其成德;乃褒美之,欲其喜於一時者耶?故人多以足下之言,佞於衍也,衍甚不然之;足下怀仁佩義,直而且谅,惡肯見欺於我哉?雖有褒美,欲其喜於一時者;衍以足下决非佞也。夫世之佞者,見其人或名位之密峻、势焰之熏灼,欲其陶冶拔擢而有以佞之者;或貨利之豐積、饮食之浓厚,原欲其惠济供奉而有以佞之者;或年齒之高、宗黨之尊,不得已而佞之者;盖有之矣。衍坏服毁发,惸处岩谷,名位势焰,何有也?日乞一钵,自活其命;貸利饮食,何有也?况齒之不高,又非宗党之尊;盖足下之佞於衍者,将何所圖焉?此衍之所以言,足下决非佞也。况與足下交游数年,知足下惟詳;足下識高而見远,学博而文深。作德,足以裕人;立言,足以垂世。人有不善,虽以千金之遗 欲求一言以饰,弗予也;人有善,雖無半日之雅,亦必为之称道。以足下之為人若此,安肯佞於一寒士哉。衍意:足下之言有褒美而無箴规者,何也?使箴规之,恐吾畏难而弗进;不若褒美之,欲吾悦易而自至也。是亦古君子善诱人之一端,故衍信之不疑矣。感佩盛徳,当如何哉。足下开馆湖上,相去无十里,扁舟往来,得接妙论,何其幸欤。然衍之所以望于左右者,当以箴规为益,毋以褒美为善也,奉书不谨。

与黄中父书

衍四月中,挐舟来游江上,访旧所知识,因登足下之门。幸足下念衍久阔,欢然奔迓,律律喜色,動於眉睫之間。馆我穀我,朝喣夕沫;兼迭示佳章,启我蒙昧;病则命醫,躬为調药,眷问不暇。觀足下之厚情至意,過於肺腑心膂之戚;自非道同志合 愛衍之深者,何有如此勤重也。衍见凡今之人,道之不同 志之不合者,雖有肺附心膂之戚;及其窮厄患难、冈冈不顾,况其朋游也欤?衍与足下,道雖不同,其志则合。道之不同者,形有异也;志之合者,皆好於古也。好於古,则通乎理;通乎理,則不滞其形矣;不滞其形而从其志。故交之愈深而愛之愈笃,终日見而不畏其烦,千里隔而不忘其好也。昔秘演之与曼卿、道潜之与秦觀,游从泉石之上;形容文字之間,忠義藹然,过於肺附心膂之戚。盖其志之合而忘其形者也。足下才高學博,不卑於秦观;氣充行果,何弱於曼卿;實非今人中所求有者。顾衍疏野愚憨,无秘演、道潜之美;而足下爱衍之深,有逾于秦观、曼卿 之于秘演、道潜也。感佩之心,岂言可尽也哉。衍托迹西山,度此炎夏,会晤未知何日,惟有矫首东南,遐思長想而已,曷勝惋悒之至。谬文与诗共若干首,谨用錄;佀以代言谢,惟丙鉴斧削不宣。

斥牟文

至正乙巳夏六月,余行垅上,眎苗之长否。有老农泣於旁,余问其故。曰夫蟲牟食苗之根,苗概死矣。其类蔓滋、幽险潜匿;人捕获莫能極。其醜苗死矣,岁必饥;吾门宁免罄乎?是以泣。余谓老农曰:牟之生,造物者使然。既非人力所能为,必假神明而为之可也。尔无泣,余归为文,以告田祖而斥之。其辞曰:

维圣曰稷,肇兴稼穑,遹彼黎庶,惟师惟式。乃邦之本,兆灵仰食。伊农服勤,宁较其力。耰耕以时,麃薅孔棘。伏水逾汤,楼日犹炙。

寅昏不遑,惟饷是息,陇畦[田勺][田勺],黍苗薿薿。风偃雨膏,雲布土匿。

将成方早,未遂坚实。惟秋之望,获敛以给。夫何兹牟,歘为我贼。

群分散处,密行潜伏。身坚介胄,嘴利剑戟。肤末不伤,根柢是蚀。甚於稂莠,惨於螟螣。虎狼之凶,蜂虿之螫,虽物之害,触其不测。

夫何兹牟,横肆無射。雖楚之羽,莫并其虐。汉之弘羊,奚翅其刻。行非叁伍,类越萬億。倏然而兴,翕然而蛰。剿弗可除,捕莫能执。

天胡不仁,降此戾物。老妪殿屎,稚竖稠惄。不有饥亡,宁免菜色。夫何兹牟,產必有职,方究漢志,席吏抵冒。名此奇邪,以禍正直。

方今之吏,盡副厥责。佩义服廉,弊犹蠹剔,於国有忠,於民有恤。夫何兹牟,以谁而得。敢告田祖,運用蠲斥。积燎以焚,列石以击,

盡圮其族,永殄其迹。黍兮厌厌,苗兮翼翼,庶几神明,岁祀弗隙。

读至天隐文集

余少为浮屠而嗜於文;凡昔浮屠之号能文者之文,无不遍求而博览也。其文或赡而不奥、或简而不详、或深而太晦、或怪而太奇、或文之过而不显其道、或道之昧而不贯其文,是多不得其正者也。得其正者,惟宋之镡津、元之天隐也。

镡津之文,无复论矣。天隐之文,姿性亢爽,问学深者。故其作也,剔心镂肝,敦章琢句,力欲削去陈腐而不背驰於作者之径。珠莹冰洁,照映简册;使人读之,味隽永而不厌也。袁文清公言:“天隐之文,持束太过而不少纵。”文清之言,未尝不然也。天隐曰盖古之纵者,非求於为纵也。束之極,则至是矣。不能是而苟於纵,则无以御隔陈言。

吁!非天隐之於文,不精诣而深到,恶能有是言耶?余故每以天隐之言,非但规於余世之学於文者,舎是而将何规哉。

血书华严经偈并序

笠泽沙门志学,刻志厉精。沥十指血,书写华严大经,报父母。衍乃睹此希有之事,稽首作礼说偈贊曰:

我闻十方诸善逝,异口一音而演说,所说种种诸行海。

诸行海中孝为最,在家出家众上士,靡不以孝得道果。

孝分细大与广狭,所得道果亦復然,有大苾刍名志学。

其孝於人寔无等,不脩世间供养具,刺指端血书雜华。

雜华经卷八十一,十万偈句无有边,一点一画皆孝义,

光明绚烂如红云,悉见木身盧舎那,住行向地诸菩萨。

善财所参知识众,法身普现红云裏,红云盘欝不思议。

於诸法身亦无量,法身与云既无量,佛子孝义亦与等,

譬如帝纲週法界,交光相罗无坏杂。我观世间为孝人,

泣笋怀橘并跃鲤,生事死葬及祭享,立身扬明显其亲。

此是世间最孝者,善哉佛子异於是,能以父母所生体,

沥清净血书大经,用报父母罔极恩,若以世间孝为比,

百分千分不及一。譬喻籌量豈能得,佛子虽行希有事,

而亦不作希有想,以此功德为最胜,三寸之舌贊莫及,

不可思議辩才海,不可思議音声海,不可思議言詞海,

極未来際而赞扬,方有少分之所得,我今说偈表微诚,

如滴入海塵附山;惟愿佛子常精进,得證舍那根本智,

直入普賢行愿海。

送梓人李均茂偈并序

姑苏城中 齊女门内,有天台教 寺曰北禪。實於其宗,号称第一。

有大沙門 佑公法師,聿来補处。寺罹于兵,化为丘土。法師俯视,恻然兴怀。惟此道场,諸祖化地;岂可使彼 蓁莽瓦砾,芜湮灵迹。法師於是 躬集众因,首為兴立 大雄宝殿。洪武戊午 春正月,

落成之日。法师为众 弘暢法会,鼋震鲸鳴。远近徒侣,雲委水赴。登宝花王,作師子吼,闡一乘道。烧种种香、然种种灯、雨种种花、垂种种雲、结种种盖。若天若人、若阿素洛、若乾闥縛,悉皆熙怡。

有梓人者,李均茂,氏越众,頂禮殷勤。三請問大法要。

法師嘆言:善哉!善哉!汝能为众 咨询斯旨,當知諸法 体性空舞,言說何有?汝既肯誠,吾当强說。

維我觉皇,至尊無上。为众生故,出于世間;以大智慧,施大方便。觀彼机宜,建立妙門,八萬四千。随方来者,一一摄入,同歸寶所。譬如大匠,左手执引,右手执杖;度其材植 短長纤钜,彼可为楹、此可为栋,各遂其宜,起始乎室。周圆具备,融通互摄。

彼彼雖異 而不见杂,彼彼雖杂 而不见異。不見作相,不见受相,

不見成相,不見壞相,增不可得,减不可得,恢恢晃晃。其誰能名,汝能於此 倐焉证入,當知功德 如恒河沙。豈可得而 思議者也?

彼梓人者,闻是说已,欢喜踊跃,至心作禮,退坐一面 無所得。

予时亦在會,而自念言。非此梓人,無由得聞是大法要。於是合掌,向梓人前说偈。讚曰:

奇哉最胜子,精勤無有上。曾於百千生,深种善根故。

以智慧为匠,造作諸佛事。用结广大缘,不志世利誉。

来此正覺场,成是大雄殿。庄严甚殊胜,何异普光明。

中奉真金像,天人生忻庆。

奇哉最勝子,愿世出世间。常参诸佛會,常随诸佛學。

永无魔境挠,成就大菩提。功德不可量,讚扬莫能尽。

圬人召伯通偈并序

嘉禾召伯通,氏以圬为业,甚良。與人圬,弗较其直,居众圬之右。王侯第宅,無不俾其圬焉。人见其明且善而未尝以圬人待之。今年来苏之北禅教寺,盖大佛寶殿,不計其功,务欲其美。一磚一瓦,曾弗妄措;故严整坚密,宛若天造。兹厥功告就,住持佑公法師 請余为文以赠。余以伯通虽圬人,能深信大法,修进无怠;故不辞而说偈

以贐。偈曰:

吾观世間诸有众,工圬技艺亦有万。

交作互用成器众,若一有缺则不成。

鸿纤美恶种种異,莫不皆由心所造。

當知此心无所得,无所淂中乃有得。

酬接万事悉无尽,以无尽故常平等。

伯通吕氏真佛子,以圬为業造其妙。

僚瓦郢垩莫与拟,是故此人甚希有。

菩提不求况世利,良以無所淂心故。

兹来吴城大慈寺,倾力盖此大雄殿。

一磚一瓦不妄措,严整坚密無能及。

维此寶殿甚高廣,砖木土石所合成。

若砖若木若土石,各各住相有差别。

合成一处如虚空,於中了無差别相。

无差别中有差别,一切不異寻香城。

我观微尘诸刹土,从一微尘而出现。

是诸尘刹各不同,於一微尘體无二。

微尘刹土無有盡,佛子功德亦如然。

了知功德無所著,是名第一不思议。

傳、行状、祭文:

双莲忠禅师传

禅师讳信忠,字直岩,毘陵阳羡人也。生南宋宝佑癸丑(1253)。冠,出俗。行 杜多行,衣弊茹枯,习禅靡懈。始来姑胥,城西要途,

凿井构亭,以休行旅。暑则置汤茗,济渴乏者;辛勤精苦十余年。

至元甲申(1284年),虎丘孤岩启公为忠剃落,受满分戒,时年三十有二。忠颅方目纤,貌寒猥,不越常人;而神异罕测,得无师自然之智,出语若茧抽泉决,信其为再来人也。未几,参云梦和尚,论“无”,传授之道,忠投以偈曰:

了无一法与君传,万丈岩前月正圆。

半夜苦吟吟不就,冷烟深锁钓渔船。

云梦然之,曰:“子深得死生之旨者也。”

戊子,出游五台。晚至云州,值一大涧;水潺潺,驶若飞矢。涧西有大石,名百丈峰。忠行倦,就石跌坐。定中忽闻人语曰:“汝随我指来”。省时,天已明,开目视身,恍在涧东。忠乃惑,入云州谒诸尊宿,抵京礼潮音妙辩法师,白以是事。皆曰:“护法神,应验也。”

后归吴,结庵宴坐,溥化四众,持戒念佛,期同生净土;四方之信,从者如归。忠具智通,应用无方,邑民雨旸瘥札,祷之辄验。妇怀娠者,求决女男,临乳必如所言。庵居每谓侍者曰:“今日有檀施至,可先修茗以接”。至期,果然。一日,山行遇虎。忠抚其背曰:“汝饥,我无肉济汝,汝去去!”虎即垂首叹息而往,人甚骇之。於是化行邦国,至于高丽、日本,无不慕其道。

安庆平章范公(似指南宋投降元朝的将领范文虎),舍所居宅为寺,请忠开山。遂往见。公曰:“知师得自然之智,可无语乎?”寺方甓,公以石灰命题,即成偈曰:

工夫打就出深山,烈火曾经煅一番。

粉骨碎身都不问,要留明白在人间。

范公深喜之而告曰:吾寺已成,请安其额。忠曰:少焉有额。俄而寺前陆地,出双莲一朵。公乃闻于朝, 赐日“永庆双莲禅寺”。忠住后, 造七级宝塔, 翬晃崇侈, 为民福田。主之九年,乞退。以偈辞公曰:
古人卧树多三宿,我亦云何住九年?

寄语大檀贤宰相,不图名利只图闲。

既而还吴旧业,欲将老焉。时国家肇开海道,编艘输粮;诏江南有道德神异之士,悉请护送粮艘入京。一艘最钜容万斛。同予诏者佥曰:“此艘甚危,非忠神力不能保,请守之。”忠弗让,即逆风开航。至大洋,鲸涛掀天;须臾樯折艘倾,舟师怖泣。忠谈笑而起,以手抟饭,掷艘左右,若役鬼神行焉。疾抵直沽,比它艘程先十日。于是诣阙,见世祖。或谓忠曰:“若仪容弗都,何足以动人主?”曰:“非汝辈所知也”。

翌日,趋内庭,世祖立殿陛。但见其貌堂堂,严饰甚丽。世祖异而叹曰:“此真江南神僧也。”赐号圆通普觉大师。大德四年庚子,隐去;人见其乘白骡,行高丽,不知所终。

异迹甚著,偈颂尤夥。至今,吴人多绘其像;奉于家,以时享焉。俗姓张,皆称曰“张师父”云。

赞日:昔南安岩严尊者,以偈起河源巨舟,驱江南眠槎。

雨晹男女人,有求获应如响。惠洪传而称之。

今忠发双莲于永庆, 护粮艘于洋海。观其神异之迹,亦尊者之流亚也。惜无惠洪之笔为书焉。虽然, 忠之道昭然天地间,又何借乎颖札而不朽哉!

西斋和尚传

西斋和尚者,四明人,讳梵琦,字楚石,小字昙曜,俗姓朱。九岁渡浙水(钱塘江),抵秀之海盐。天宁讷翁模师,授其经业。母张,梦日堕于怀而生。和尚在襁褓中,有神僧抚之曰:“此儿,佛日也。昏暗众生,将蒙其光而见佛矣。”故呼之为昙曜。寻依晋翁洵师于湖之崇恩。洵师,和尚从族祖也;始得剃染为沙门, 十六受满分戒。

一日,阅《首楞严经》至“缘见因明,暗成无见”处,有省。于是,读内外书,了无碍滞。后见径山元叟端禅师,咨决大事;叟不少假辞色,使其自证。会元英宗诏粉金书藏典,和尚亦与其选,乘驿抵燕都。夜闻崇天门楼鼓鸣,忽见径山为人处。即南还,再参径山。叟见之曰:“且喜子大事已了。”俾以第二坐说法,众皆惊汗。

和尚自幼知有西方弥陀教法,清晨十念,求生净土,未尝一日少懈。及住海盐天宁,筑室西偏,专志于净业,因号西斋焉。室中置一小床,日趺坐默观自心三际,空空不可得;次观东方十万亿佛刹微尘数世界海,空空不可得;南西北方,四维上下,不可说不可说,佛刹微尘数世界海,空空不可得。即于此处,有大莲花,忽然出现。其花茎叶,充满法界。有一如来,相好端严,趺坐其上,眉间白毫放出光明。其光所照楼台、池沼、行树、栏楯,众宝间错,水鸟天乐,皆演苦、空、无我之法。见观世音、大势至,在其左右;清净海众,前后围绕,皆得不退转地。从定而起,反观观者,空空不可得;不可得亦不可得。

此和尚之观佛三昧,和尚皈诚三宝,廑懇笃切。凡见佛必赞,见塔必礼,衣必献而后服,食必供而后餐。拜跪行道 称念思惟,无寒暑昼夜之间,年愈高而行愈苦,然而名动海内。

洪武初,三被诏旨,说法于京,皇情大悦。未几,遂终于天界。

示寂之日,沐浴更衣,书偈曰:“真性圆明,本无生灭。木马夜鸣,西方日出。”书毕,谓其属 梦堂噩公曰:“师兄,我去矣。”公曰:“子去何之?”曰:“西方。”公曰:“西方有佛,东方无佛耶?”和尚厉声一喝,泊然而化。世寿七十五,僧腊六十三。

和尚平昔于净业一门,自行之外而复化它,于是撰《三十二相颂》、《八十种好颂》、《四十八愿偈》、《十六观赞》、《怀净土》;七言长句一百十首,标名者一百八首。又《析善导和尚劝念佛偈》八首,《化生赞》及《劝念佛篇》、《娑婆苦》、《西方乐》、《渔家傲》三十二首,韵《净土诗》一首,其他宗门机缘语句有录。住山行道,事业勋烈;备载于翰林宋公濂塔铭上。首弟子景瓛,说法于苏之万寿。

赞曰:“宗门中,在昔修西方净土者,惟永明寿为最。永明而降,圆照本、天衣怀、黄龙新、慈受深、真歇了、长芦颐之辈 皆修之,其明验如青天白日也。西斋和尚,童幼时 便知念佛;至老,行之愈力。复立言以转化四众,故于死生之际,游戏去来。非真得佛祖心髓者,其孰能如此?余怪近时,宗门中人,多逞空慧;视念佛为小道而不言及,况修之者哉,悲夫!”

大明永乐四年,岁在丙戌,二月六日,资善大夫、太子少师、吴郡姚广孝识。

黄将军传

黄将军者,蜀人也。其上,世隐居蜀之武都山。神农氏有天下,欲试群材,以拯民疾苦。乃遣使遍蒐山海间,无问才之美恶纤钜,凡有可取者,咸得而味焉。使至武都,遇将军之始祖僙;见其瑰然木毅有勇士风,辄贡入见。上试之,知其性好勇武;时上以至仁治化,於勇武無所取;不用复遣还,遂隐居武都。至轩辕氏为天子,是为黄帝。披山通道時,僙莫之避,遂出为将。上即使僙与炎帝战于阪泉,與蚩尤战于涿鹿,咸有厥功。上大喜欲爵之,爱其貌有中正之色,烨烨然如錦纹。故上以姓赐曰黄。遂有姓焉。

未几,天下平定,四方来宾。上将偃武以修文德。诸武臣辈,宠渥日衰。独僙有大功,不忍废。然老朽亦弃于野。以故,子孙累世無显人。後大秦併吞六国,用炮烙之刑以毒萬姓;汉高帝興愍憐之心,起沛中欲以兵伐之。遂诏四方、广募将士,得僙之十八世孫韓信。萧何进

于帝曰:陛下亟欲诛暴秦,必拜信为上将,使张其威,战允克矣。于是,高帝拜韩信为上将军,使领劲卒数万,攻咸阳大破之。高帝遂有天下而成万世之业。封将軍韩信為拒热侯,赐其子孙以将军世袭,食万户於蜀。故世为蜀人。武帝时,天下大定,民庶洽和,帝特嗜勇武,复召将军至京师,选练士卒,征伐远夷。寻使将兵,先掠其地。

越惟喉舌、突入心腹间,一战而败績。至是,天下民物凋丧,而国用殚矣。武帝大怒,欲加斧锧於将军焉。汲黯谏曰:将军曩与高帝诛秦,定四海,大有功於漢者也。今日之败绩,非将軍罪也。此陛下轻用之耳。何以杀欤?武帝闻黯言自悔,遂免为庶人。将军之族甚大,其一隐于武階厓石间,有雄有雌,然气味少和,虽能制伏蛇虺。人见之多弗悦。其一处于草木丛薄间,类至众。惟精耆连蘗四人者,常与将军同事于朝,精耆虽甘言悦人,终不为無益。連蘗为人,能苦口极谏而尽忠。然其声誉皆出将軍之下,而将军又为二族之长。人咸敬而畏之。呼将軍为,大黄。太史公曰:昔人有云“冬日则饮湯,夏日则饮水”。此时之所宜然。尔窃观将军,一勇士也,实少仁智。武帝當平世,任用将军征伐远夷;至窮兵渎武而天下罷敝,可谓不达时宜者矣。

於戏!後之为国家者,於用武其可不慎之哉。

径山第五十三代住持明辩正宗广慧禅师愚庵及和尚行状

和尚讳智及,字以中,号愚庵。俗姓顾,苏州吴县人。父茂卿,好善有隐操;母周事佛甚谨,夜梦一老僧借宿于家而娠;以元至大辛亥十一月十有五日而生师。师幼颖慧。略通人事,即求出家。父母以師为僧再来,故弗夺其志。至治甲子年,十四出家于县之穹隆山海云院,禮惟良为師。泰定丁卯年十七,薙染受具,成为大僧。师博通内外书,精於诗律;虽久参老學,尤畏让。时闽国王清献公都中,居于蘇;骑游穹隆间;师以诗见焉。公视师头骨磽然,貌堂堂,表如玉立;及诵其诗,清绝过人,无一点麈俗气。公叹赏不辍,故留师左右,眷睐抚劳,爱之犹己子。径山元叟端禅师,道重天下,嘗行化吴中,过海云。见師言动異等,知为法门令器而记之曰:侍者,後當据名山,作阴凉大树,盖覆一切。人去,在勿以家山为乐而自屈也。师呈以偈:有瓣香他日为南丰之句。同邑行辈多游教庠、习經论,师亦随往乡之光福,听讲法界。观席未終,师忽曰:一真法界,如太虚空。但有言说,都无实义。纵谓得十成於我,何益?遂幡然弃之而去。

至顺辛未,年二十一始出游方。笑隐訢公主持金陵龙翔,丛社鼎盛,居五山之上,师往依焉。時,公以文章、道德,名重當世;所交者,多缙绅先生。如张侍御夢臣、王侍御继學、张翥仲举、危素太檏,日造公方丈,参问禅要、唱酬文学为乐。一日王侍御賦《金陵雜詠十首》,徵公座下能诗者咸和;师次韵呈公,公览之极口称道。於是,名儒钜卿,乐与師为方外友也;繇此,声闻日震。夏後,师有歸吴之兴;即辞公而还。时云心嶼首坐同舟。云心,明眼人也。谓师曰:子资性高爽,才气英迈;他日必有大就,以昌佛祖之道。豈可一向事吟咏乎?师闻其言,不觉面热汗下。雲心偶读真歇了禅师《無尽灯记》,至偈曰:黄叶飘飘满庭砌,一聲碪杵落谁家。问师云:子作么生会?師冈指雲心笑曰:子如不會,後时得坐披衣,将何为人?既而师归海云,日夜疑著,此事遂壁立萬仞,不下蒲团者。逾月一日出庭下,见一叶随风飘堕于前;豁然契悟。自此机辩英发,一時无敢當者。

未几,登径山参元叟禅师。一见即问云:侍者来了也,将得甚麽来。师云:将得五蕴山子来。叟云:五蘊山子则且置将,底人在那裏?

師努目云:撑天柱地。叟云:莫乱统,参堂去。

师归堂後,一日上方丈问叟云:如何是径山旨。

叟云:棋盘石爍破你腦門,孟孟池浸烂你脚板。

师云:将谓奇特,元来也只寻常。叟振威一喝,师礼拜而退,翌日俾充侍者。师参叩益勤,欲盡大法渊奥,乃复典藏,克慎厥职。人咸羡之。

至正壬午夏五月,穹窿山石走,聲若迅雷。至海雲佛宇後而止。是歲,師与祖若父並中行宣政院,公阄出世。按郡志,穹窿山石走,当出状元。人以师祖子孙三人出世,乃石走之验。師出世,庆元昌国 隆教(禅寺)开堂;日办香供元叟,不忘昔所记也。师住僅三载,百废具举。

乙酉,继遷普慈,越七寒暑。时海寇纷挠,退归吴中。寺之耆宿感師撫绥之德,禀院复来礼请,至四三返,师坚拒不赴。

戊戌,江浙承相达失帖木儿慕師道行,舉领净慈。遣行人九曜奴乘驿往師受業海云,敦请入寺。師往之日,當丛林彫攰,山門事繁;师身先列职,随宜遣治,大众安坐,若处太平。达失公請師开示佛法大要。師赴其来机,不异南泉之接陆亘,黄檗之得裴休也。

辛丑,径山虚席,遴師補处。湖海欢颂,如佛出世。

壬寅,憸吏翟範,以師住净慈日,待之不礼;衔忿诣宪府,妄诉師为我袖白金與院之僚属。师知宿对,不可逃避;即赴官供款得罪。杭城之民,皆知師被诬;多籲天而泣者,師处之自若。遂来五雲山伏虎逄禅师道场。夜禅书诵,若将終身。師之操守,無少变易;真若大山长谷间钜杉古桧,历霜雪而益坚实也。

癸卯,省台知师受诬,交章改正,复请师归径山。四众欢悦,以为妙喜载世。是时,龙象来集,百倍於前。一日,新到僧参。師問云:汝名甚麽?僧云:智通。师云:一切智,通无障碍。汝为甚么头头筑著,处处繁绊。僧云:某甲参方,遇夏过夏,逢冬过冬。今日将来禮拜,和尚並無羁绊。师云:汝因甚腾蛇缠足?僧看脚下。师云:又道无羁绊?便打。又新到僧参,师问:近离甚处?僧云:湖州。师云:公受業何处?僧云:端师子道場。师云:汝试作师子吼看。僧拟开口。师云:喋矢狗。便打。師一日上堂,僧问:牛头未見四祖时,如何?师云:深山藏毒虎。进云:見後如何?師云:淺草露群蛇。进云:見與未见时,如何?师云:日出东方,夜落西。僧禮拜。师乃云:千波竞起,文殊家风。一旦晴空,普贤床榻。春光澹荡,鳥語绵蛮,万壑争妍,千岩并秀。且道是甚么人?境界直下;会得更须知,有人境俱夺。向上一路拈拄杖,有时卓向千峰顶,划断飞雲不放高;又上堂:迦叶糞扫衣,价直百千万;轮王髻中寶,不直半文钱。常州草虫一百文,买一幅苏州泥孩儿三文钱,买一對有利無利不離行市。猫儿偏解捉老鼠。又上堂一二三四五六七,地水火风空觉识。拈来数目甚分明,明眼衲僧数不出。数得出也大奇,乌龟鐕败壁鸡,向五更啼。師之應机说法类如此,东南士庶莫不慕风向化。张翥仲举,時居燕都为翰林承旨,北南兵阻,音书久旷。俄闻 师领径山,开大鑪鞴煅凡鎔,聖欢喜。遥禮为诗,絕海寄贺。

大明洪武庚戌,师稱老退归海雲,杜口危坐,屏去槌拂,山云海月,代为发机。禅衲骏弃,户屦常满,师复自号曰“西麓退叟”。

癸丑,聖天子知师有道,诏起赴京,馆于大天界寺。师以病免於封扬。乙卯,赐还海云,重设玄关,广绝交友,得足不越閫者三年。

戊午秋,忽示徵疾,至九月初四日黎明,索浴更衣,召大众曰:吾今日去矣,汝等當念无常。精进道业,庶不负从佛出家也。勉旃。大众悲恋,请师留偈。师遂援笔大书曰:

六十八年,无生無灭;沧海扬尘,虚空迸裂。

度业与徒弟慧镜,泊然而去。龛奉五日,容颜若生,缁白瞻礼,如佛入灭。初九日茶昆,天宇澄霁,送者千人,撼动林谷。既火,焰成五色,异香袭人,如爇沉脑。火余,牙齿数珠不壞,遺骼色如帝青,舍利紛粘,莹然耀目。是日,徒弟大均、徒孙士龙等,奉遺骼暨诸不壞者,葬于穹窿山之阴。参学弟子宝盈,分爪发等不壞者,归径山,附于无等才和尚塔右,瘗而塔焉。师寿六十八,僧腊五十一,度弟子若干人,嗣法若干人。《四会语录》,翰林宋公濂序其卷首;不待梓传,已行于世。师处事通变,至於接人应物,如春风時雨,無不披其拂泽。故人敬仰不暇,师亦未嘗自假也。

呜呼!浙江之西,自宋季迄今,百有余年。所出人物,一尚未学清玩。虽尸高位负盛名者,有之。然於提唱宗乘、弄大旗鼓,追配古德者,惟师一人耳。维时海内号称宗匠,如了庵欲、楚石琦与师并驾齐驱,未知孰先孰後。故师在处,参学者云委川凑,曾无虚日。於是,元帝师锡号“明辩正宗广慧禅师”。師住普慈开堂日,都监寺营斋冒支常住钱物。次日,伽蓝神附守祠者,降于香几;呼都监寺而责之曰:昨日开堂设斋,汝破用钱物若干,新长老严明整洁,孰敢有犯?汝不归还求乞忏悔,吾当令汝入鬼录也。於是,寺众惊惧,师威行令下,风驰霆震,靡敢逆命。至於邻刹,皆效法焉。师住径山,前後八年。说法之暇,营构方丈,一新规模,崇广比旧尤胜。师之嘉言伟迹,讵能殚举。衍迂缪不文,幸厕門人之列;故敢錄师出处万一。求当代立言君子 以铭其塔,垂於无穷者矣。

洪武十一年,九月廿五日。门人道衍謹状。

祭海虞席先生文OK

呜呼!道本无生,道宁有死。曰死与生,如川之水。

惟先生之洞达,能顺世而无已;犹云鹏之遐骞,视尘寰如敝屣。

念明灵之在昔,辞庭闱而问礼;師老氏以守雌,处山林而乐只。

究群真之祕箓,将游心於太始。时嘯风以鞭霆,每驱神而役鬼。

振霞袂之翩翩,戴星冠而韚韚。诵洞章於琮壇,朝玄君於寶扆。

然其跡之不泥,乃有得乎眾理。虽百氏之该贯,妙释部与儒經。

故缙绅之從游,特眷眷而多情。不异道而弃予,且尔汝而忘形。

接鄰光於旦暮,異德教以相成。愧楼烦之无似,故简寂以诉盟。

既欢洽而久如,曷尝事乎割烹。喜詩筒之往来,或君唱而我赓。

憶昔遁於西麓,俄寻幽而独行。笑愔愔之情话,夜漏尽於三更。

或筧此兮瀹荈,或笔葵兮调羹。乐会合而联句,木迅发而神惊。

俾韩侯而退垒,人疑古之彌明。後予返於弊园,斯同乐於余生。

奈抄迹之如萍,曾弗获其所愿。嗟會离之莫测,故少愉而多恨。

比东游而言還,耳载聆於高论,豁眼底之烟雲,掃胸中之尘坌。

适徵痾以弗瘳,令交朋而闷闷。歘蝶化以蝉蜕,使猿惊而鹤怨。

恍传讣於山中,从涕出而足顿。谨涓吉於兹秋,诣繐幃而修奠。

寓予衷於短笺,具壶漿与盂飰。风澹澹兮云溶,俨如覿於顏面。

祭先师愚庵和尚文OK

维大明洪武十三年龙集庚申六月朔,越五日甲子。门人比丘道衍等,以四会法语结集锓板、流通印行。兹辰毕工,谨备菲食,拜祭先师径山第五十三代住持 明辩正宗广慧禅师愚菴大和尚。告之以文曰:

洪惟禅师,传佛心宗,应世度生,了诸法空,无说而说,嘉会四崇。开鑿人天,罗络象龙,从衡廓徹,自在圆融,有叩斯应,水月霜钟。浩浩荡荡,百流汇东,邪遁魔缩,力还祖风,妙喜家世,载兴载隆。诸方仰共,万啄誉同,化缘既毕,顺世长终。法音无闻,几两秋冬。师所说法,一何㫪容。珠光玉洁,妙叠玄重,非彼曲士,语言是功。

黜拙进巧,挟青间红。此诚木难,其珍罕逢。讵能没弃,忽如秋蓬。

衍等昧劣,昔获侍从。道惭庆喜,结集罔工。比镌于棠,复印流通。

垂耀後世,皎日瞳昽。读者开悟,岂无古公。兹焉告诚,匪陈厥功。进于灵几,俯鉴微衷。愿同天泽,广被壤穹。空界有尽,此法无穷。

尚享。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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